过了这个夏天,晓谊就读三年级了。她会写简单的作文,只是握笔的姿势越来越歪。“我已经给她买好了(墓)地。”晓谊爸爸说,“我不会再生了,这辈子就好好抚养他们长大吧。”
时代周报记者罗晶发自广州
在潮汕话里,“乐乐”的意思是“力力”,乐乐偏偏没有力气。
年3月,乐乐出生。8个月后,妈妈发现乐乐匍匐爬行的姿势有点奇怪,同时伴随阵阵让人不安的尖叫,“别的宝宝轻易能完成的动作,乐乐要拼尽全身力气”。
汕头医生怀疑乐乐是脑瘫、是肌营养不良。做了一系列肌电图、核磁共振和并不到位的基因检测后,乐乐最终被确诊为脊髓性肌萎缩症(SMA)II型。
这时,乐乐已经2岁了。
脊髓性肌萎缩症,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神经肌肉疾病,由运动神经元存活基因突变引起,典型表现为肌张力低、进行性肌肉无力和运动功能丧失。早些时候,外界误以为它和渐冻人(ALS)是一回事。事实上,渐冻症的全称是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,特点是身体逐渐变得运动困难,肌肉无力,就像逐渐被“冻”起来一样,一般30―60岁间发病;相比之下,大部分SMA患者在6个月或2岁前发病,身体逐渐变软。
对外界来说,SMA是一种陌生的罕见病。但在专业人士看来,发病概率并不低。数据显示,SMA在全球人群中的携带率为1/40―1/60,年发病率为5.1―16.6例/活产婴儿。这意味着,如果两个基因携带者恰好结婚,生下患儿的概率为1/4。
“仅在我的诊室,每年接诊的SMA患者就有60―70人,基本上每周出诊都能遇到。”医院神经科主任医师张成介绍,“他们来自全国各地。”按全国人口数计算,内地SMA患者应有3万多人。美儿SMA关爱中心统计,全国目前登记在册的患儿为名左右。而根据广东省罕见病诊疗协作网数据,省内SMA患者的登记量为例。
SMA主要分为三种:最凶险的I型,患者的预期寿命小于2岁;如果确诊迟、护理不到位,II型的孩子将在幼儿时期死于并发症;即便是护理得当的III型孩子,也会一天天逐渐丧失运动功能。最终,在成年时的某一天,需要切开气管,插上呼吸机,在轮椅上度过余生。
“我给孩子买好了墓地”
8月初,一则“元一针进口药国内卖70万元”的新闻上了热搜,SMA群体再次刷屏。70万元一针的药物叫诺西那生钠,去年2月在中国获批上市,是目前治疗SMA的特效药之一。
对SMA患者来说,这70万元是用来救命的。
SMA患者的一只脚,始终踏在*门关里。今年24岁的资深影评人罗罔极,病龄几乎也是24年。8月20日,他分享了一则亲身经历:
“那是我和家人在新房度过的第一个春节,看到自己儿子真的逆天改了命运,爸妈骄傲难抑。当晚,我妈喝了些酒,晚上便睡得很沉,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把被子掀到了我脸上。我奋力想掀开被子,胳膊却毫无力气。没过几分钟,我严重缺氧,开始产生了濒死的幻觉。”
生死关头,罗罔极灵机一动,语音召唤智能音箱:用最大音量,播放周杰伦的《双截棍》。
妈妈被震醒了,罗罔极终于死里逃生。
罗罔极是SMA患者里的幸运儿,大部分SMA型患者没有这么幸运。
SMAI型患者很难打破所谓的“2岁魔咒”:少数I型患者能活到四五岁甚至十几岁,但大部分患儿走得很突然,活不过2岁。
年2月确诊后,乐乐随即开始康复治疗。但康复速度无法追上退化速度,肉眼可见的,乐乐的身体功能在退化。一些简单的手部训练动作,刚刚确诊时还能做到,过了几个月,就必须在胸部垫上支撑工具才能做了。
在一个由人组成的广东SMA交流群中,今年以来,已有5个患儿离世。肇庆的婧婧,2月份网购了呼吸机,但因疫情影响迟迟收不到货,病情突然恶化离开;佛山的玮廷和广州的心仪,4岁生日前突发痰堵;常平的嘉嘉,出生第52天确诊,5个月大时离开;8月底,一岁多的潮州患者小纯因为肺炎,告别了这个世界。
身患SMA的孩子,拥有最多最贵的不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,而是各种治疗仪器。
乐乐目前拥有的是:元的二手坐姿椅、元的定制矫形鞋、0元的咳痰机,以及元的二手血氧仪。
SMAI型的孩子,还要额外增添更加昂贵的呼吸机。更换这些治疗仪器的过程异常凶险,很多孩子在更换仪器时停止了呼吸。
在广东SMA交流群里,这样告别的场景,大家习惯了。身为父母,能做的只有坚持。
晓谊是广东SMA群体中较“有名”的患儿。一方面,她满8岁了,晓谊的父亲有很多经验可以分享;另一方面,晓谊家面对的是不折不扣的“地狱模式”:弟弟出生后不久被确诊为自闭症患者,妈妈患有肝硬化和肝衰竭。父亲为了照顾一家三口,辞去工作,靠晓谊爷爷奶奶的退休金维持基本的生活。
如今,晓谊就读于广州沙河小学。父亲每天扛着轮椅来回、帮晓谊进行康复训练。晚上,等晓谊睡着了,每隔20―30分钟,父亲都要帮着翻身。这些年来,女儿光进重症监护室的次数都超过10次。父亲不敢睡觉,时刻提防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。
过了这个夏天,晓谊就读三年级了。她会写简单的作文,只是握笔的姿势越来越歪。“我已经给她买好了(墓)地。”晓谊爸爸说,“我不会再生了,这辈子就好好抚养他们长大吧。”
概率的游戏
晓谊上小学二年级时,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:《我最好的朋友》。晓谊写:“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弟弟。”得了自闭症的弟弟告诉姐姐:长大后,我就可以照顾你了。
照顾SMA患儿充满惊险和未知,不少家庭主动选择再生一个,这意味着另一场更惊险的*博。
按概率,普通人群中,每40―50个人里有一个SMA携带者,如果两位携带者结合,每次都有1/4的几率生下SMA患儿。
这个概率不低,但作为罕见病,SMA目前的认知度仍然很低,常规婚检或孕检都未纳入。
70万元天价药刷屏后,不少留言攻击患儿家庭,认为患病是由于没有做产前筛查导致,需要“自己承担责任”。实际上,常规唐氏筛查并不能筛查出SMA等罕见病基因,必须通过特殊的SMA基因普筛。
这纯粹是概率的游戏。
有些家庭彻底*输了。SMAII型患儿大多在2岁发病,在此之前,孩子的软弱无力会被视为发育迟缓,SMA的平均确诊时间,因此需要几个月甚至数年。潮州的某个家庭,大女儿和二女儿先后出现SMA症状,但迟迟无法确诊,医生并未建议做SMA产前筛查。这家又迎来了弟弟,弟弟在2岁后出现了相同的症状。最终,三个孩子均被确诊为SMA患者。
有些家庭,理智地选择再博一次。晓谊的爸爸在打算要第二个孩子之前,做了一整套详尽的SMA筛查,确认弟弟不是SMA患者后才生下了他。
还有一些家庭选择离婚。夫妻双方只要一方没有携带SMA基因,孩子患病的概率低到不计。生下健康婴儿的目的只有一个:长大后可以照顾患病的老大—如果能活到那天的话。
弟弟或妹妹成了SMA患者唯一的伙伴。因为常年依靠轮椅以及姿势怪异,多数小朋友不敢靠近SMA患者,更遑论建立孩子之间的友谊。
“最让我难受的不是孩子寿命短,而是她被困在轮椅上,被剥夺了最平常的感情。除了亲情,其他感情对她来说,都是奢侈。”8月底,一位患者妈妈流着泪说,“你看我今天拍的视频,一个三岁小孩看着一群孩子手拉手从她面前走过,你觉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呢?”
用钱买命
70万元一针的诺西那生钠究竟多有用?
张成解释,效果因人而异,“即使是发挥作用,已经不能行走的患者也不能回到能跑、能跳的状态,这个药价值在于支撑患者的生命,改善生存状态,直到更好的药物方式出现”。
治疗SMA,诺西那生钠不是最贵的。年5月,瑞士创新药公司诺华制药研制的基因药物Zolgensma获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(FAD)批准上市。Zolgensma同样用于治疗SMA,标价为.5万美元,约合人民币万元—很多人形象地将其形容为“最昂贵的糖果”。
乍一看,70万元一针的诺西那生钠,要比万元的Zolgensma便宜。但Zolgensma为一次性静脉注射的药物,而诺西那生钠则需要每四个月注射一次。即便在中国采取首年买一赠三、后续买一赠一等慈善赠送*策,每一年的治疗花费也还是超过万元,且治疗将持续终身。
对多数患者家庭来说,这是一笔无法承受的费用。
在学校,乐乐妈妈的另一重身份是乔老师,她的先生则担任重点中学的高三语文老师。虽然康复费用昂贵,但这对夫妻从来没有想过使用筹款工具。他们说,会努力从牙缝中省下孩子康复的费用。
但面对70万元一针的诺西那生钠,他们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“求之不得”。
乐乐的妈妈和晓谊的爸爸都认为,当务之急是和其他患者父母一起,推动诺西那生钠进入医保和多方支付体系。
但这一切谈何容易。
年,当多万元的Zolgensma问世时,外界的反应是愤怒:“穷人就没有生存的权利吗?”但今年,当70万元一针的诺西那生钠刷屏时,质疑的声音多了起来:“花这么多钱救一个罕见病患者,不是剥夺其他人的生命权吗?”
医院烧伤科主治医生宁方刚在其