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三伏天的下午,二时左右,一场暴雨倾盆而下,马路上很快积满了浊水。五台路上有一位五十开外的男人,披着灰色的雨衣,裤脚管一直卷到大腿根,正淌着大水,深一脚、浅一脚地行走着,大约走了半个小时,终于在新乐个体户家电修理部门口停了下来。
迎出来的是店主丁强生,三十岁上下,国字脸,白皮肤,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。来人走进店堂,四下一打量,见没有顾客,便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开口道:“你叫丁强生吗?”
“嗯!你是”
来人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,朝柜台上一甩:“我是区税务局的,叫陈全福……”
听到“税务局”三个字,丁强生头“嗡”地一下晕了起来:陈全福,不就是人称“铁算盘”的区税务局局长吗?只见陈局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群众来信,翻动着说:“丁强生,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你开业以来,一直在搞真假发票,喏,这些都是揭发材料,你现在已经不是补缴、罚款的问题,而是要依法追究法律责任。”陈局长说完,两只眼睛死死盯住了丁强生。
丁强生吓得额头上的汗滴滴嗒嗒往下掉。想当初,自己辞去公职当个体户,一心想凭手艺多赚一点钱出国留学,以动足脑筋偷税漏税,没想到现在问题这么严重,局长亲自查上门,万一将来坐牢,乡下母亲和妹妹由谁来供养?出国留学岂不成泡影?想到这里,丁强生只觉得全身瘫软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陈局长见丁强生这副呆样,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后,深深地吸了一口,又说:“不过,问题再大,关键是看你的态度你年纪还轻,要争取从宽处理,你是聪明人,应该明白我的意思……”
“明白,明白……”丁强生好像被猛击一拳后清醒过来一样,立刻从抽屉里拿出“万宝路”递上去:“陈局长,请抽烟,税我一定补缴,求您高抬贵手,帮帮忙,原谅我是初犯!”
他边说,一边哈腰挤笑地偷眼观察陈局长脸上的表情。陈局长摇摇手,没有接烟,严肃地对他说:“依法缴税是公民的义务,你必须深刻认识问题,端正态度,两天后带份检查,按这个地址来找我”说完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,递给丁强生。丁强生不敢怠慢,接过纸条,正想说点什么,陈局长抓起雨衣,走出大门,转身瞪他一眼,走了。
陈局长一走,丁强生赶紧打开纸条看,一共才九个字:虹嘉路45弄13号楼下。咦?奇怪了,区税务局明明在大华路,怎么会弄出个虹嘉路来呢?对了,这一定是陈局长的公馆,他刚才不是说过,“你是聪明人,应该明白我的意思”如今这社会,我怎能凭空要局长高抬贵手?这么一想,丁强生总算在乱麻中理清了头绪,心里踏实一点。
按照陈局长的吩咐,两天后,丁强生拎着满满一大袋礼品,敲开了陈局长的家门,只见陈局长满脸堆笑地将他迎进屋,又是递“牡丹”,又是泡“龙井”,还一个劲儿地夸他修理水平高,服务态度好。这一来,丁强生有点摸不着头脑了:怎么陈局长跟两天前判若两人?
丁强生心神不定地站起来,指着一大袋礼品说:“陈局长,这点礼品不成敬意,请您收下。我年轻不懂事,以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您指教。”接着,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写好的“检查”,递了过去。
陈局长接过“检查”,往抽屉里一塞,哈哈一笑,说:“税款一定要缴,这是原则,今天你带这么多礼品,这是存心贿赂干部坑害我,这就是错上加错。礼品拿回去我不能收哇!”
丁强生一听,吃不准陈局长这话是什么意思,十分尴尬地站起来,说:“陈局长,我哪敢贿赂您啊,按传统的礼节,我第一次上贵府作客哪能空手呢?”
正在这时,从厨房里传来一声甜甜的叫声:“爸爸,我把饭菜做好了,准备吃饭。”
随即从厨房里闪出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姑娘,瓜子脸上有两只深深的酒窝,配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,只可惜走起路来有点······
丁强生要紧站起来告辞,陈局长一把拉住他说:“小丁,我来给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女儿,叫陈萍。萍儿,快叫丁老师。”
陈萍含笑点头:“丁老师,你好。我早听爸爸说起过你,听说你会修好多电器…”
“不行,不行。”丁强生被陈萍说得挺不好意思,低着头,搓着手,两只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陈萍的那只脚。
陈局长一看,叹着气说:“小丁啊,我女儿的命好苦啊!五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,右腿肌肉萎缩,两年前,她母亲又病逝,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。如今女儿大了…”说到这里,他的脸上布满了愁云。
倒是陈萍,拉着陈局长说:“爸爸,丁老师,走,过去的事要提了,饭菜都凉了。”丁强生推辞不下,只得上了饭桌。
吃饭的时候,陈萍不停地为丁强生夹菜,并哀求丁强生收她做徒弟,跟他学修理技术。丁强生惶恐万分,说了一大堆客气话,陈局长在一边听得哈哈大笑,说:“小丁啊,我女儿就全托给你了。萍儿,你一定要虚心跟丁老师学,懂吗?”
“我懂!”丁强生见陈局长开了口,不便再推辞,只好答应下来。
一晃三个小时过去了,陈局长再也没提“税款”两个字。
离开陈家,丁强生心里挺纳闷:我今天是上门送检查的,没想到陈局长非但不追问税款的事,而且还请我吃饭,女儿又要跟我学修理技术,非亲非故,这算怎么回事?不过再想想,眼前办出国留学要一大笔钱,那笔税款能混过去,总是再好不过的事了,至于其它,船到桥头自会直,到时候走着瞧吧!
第二天,丁强生正在店堂里忙碌着,电话铃响了,原来是陈萍打来的,她果真钻起修家电这一行来了,想问丁强生借几本这方面的书丁强生呢,为了报恩,便三天二头往陈局长家里跑,为了使陈萍有实践操作的机会,他就干脆将顾客送来修理的小型家电半导体、收录机搬到陈萍家里,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解,让她动手拆装、调试。这么一来二去的,两个年轻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。
终于有一天,陈局长出差到外地去了,丁强生吃完晚饭,上门教陈萍修录像机,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钟,这时,室外又刮风又下雨,马路上很快积满了水,陈萍说:“主不留客天留客,小丁,就在这里陪我一夜吧!”
“那怎么行!”丁强生连连摆手。
“不嘛,你别走,我一个人害怕。”陈萍扑进丁强生怀里,硬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光阴似箭,一晃半年过去了。这一天下午,丁强生正忙着接待顾客,电话铃响了,话筒里传来陈局长冷冰冰的声音:“今天下午四点,你在和平公园门口等我,老子找你算账。”随后“啪”电话挂断了。
丁强生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,手握话筒呆如木鸡站在那里,好半天才回过神来。
四点正,丁强生急匆匆赶到和平公园大门口,陈局长早已铁青着脸等在那里,他惶惶然上前招呼了一声,便跟着局长进了公园。两人来到偏僻一角,陈局长板起脸,开口道:“好你个丁强生,偷税漏税,问题严重我存心要挽救你,想不到你竟然忘恩负义,打起我女儿的主意。你还装什么蒜,我女儿的肚子都被你搞大了。”陈局长气得额上青筋直暴。
丁强生万万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,心中懊悔不已,他惊慌地叫了一声:“陈局长,对不起,都是我不好。”
“对不起?“对不起就能解决问题了?哼,我要上法院告你,偷税漏税,贿赂干部,还以上门教技术为名奸污我女儿,随便哪一条,都叫你吃不了兜着走!”
丁强生头冒汗了,绝望地低下头,哭丧着脸说:“陈局长,救救我,其实那天是您女儿先拉我的。”
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,陈局长终于开口说:“小丁,你还年轻,我还是想再挽救你一次。这样吧,男女之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你,你们干脆来个顺水推舟,名正言顺结为夫妻,怎么样?”
丁强生一听,心里一个“咯噔”:出国是梦寐已求的愿望,这时候我怎么能结婚呢?他摇摇头说:“不行呀!陈局长,求您帮帮忙,我乡下还有老母亲,小妹大学刚读一年,这三五年内怎么能结婚呢?陈局长,我宁可破点财,赔您女儿一点损失费,让她去做人流…”
“什么?”陈局长气得面孔发白,“你和陈萍发生关系,她怀孕了,你又不肯结婚,你也太缺德了。好吧,你想破财,我成全你,拿三万元来啊?事情到了这一步,丁强生方才看清站在面前的陈局长是这么个老奸巨滑的家伙,连连惊呼“上当”。他心一横:怕什么,我也上法庭去告他,婚姻诈骗、收受贿赂,他也有小辫子在我手里。可是再一想:不行呀,我偷税漏税是事实,和陈萍发生关系也是事实,赖也赖不掉,而且他是局长,又是人民代表,到头来人家还是相信他。想到这里,他差不多要跪下来了,苦苦哀求道:“陈局长,是我不好,我该死,求您高抬手放了我,钱我是应该出的,能不能少一点,我实在……”
陈局长眼珠一转,搀起丁强生说:“小丁,我也无意把你逼到绝路,你做我的乘龙快婿,你们的结婚费用全部包在我身上,你偷税漏税的帐当然也一笔了了。我可是为你着想,你年纪还轻,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……”说到这里,陈局长轻轻一笑,拍拍丁强的肩,叫他回去考虑考虑,下个星期给他答复。
整整一个星期,陈局长非常自信,天天等丁强生上门悔过,答应婚事。谁知等来的却是丁强生东拼西凑交来的三万元钱。丁强生舍不下出国梦,却乱了陈局长的方寸。原来,陈局长对女儿的婚事一直忧心忡忡:谁家小伙子肯娶一个残疾姑娘?为此他愁肠百结。前不久,不少群众来信告丁强生偷税漏税,他经过侧面了解,发现这是一个十分聪明能干的年轻小伙子,不由心一动,铁算盘一拨拉,决定亲自上门查税吓吓他,借机把女儿嫁给他。果然,陈萍怀孕,陈局长欣喜万分,生米煮成熟饭,万事大吉,口出三万元,不过是随便讲讲,量丁强生也无力办到。却谁知今天丁强生死活不从这门婚事。怎么办?陈局长捧着脑袋冥思苦想,决定来个缓兵之计,瞒过丁强生,让陈萍把小孩生下来即成事实。
陈局长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心思都向女儿说透,加上他又收了丁强生三万元,更不好开口。而陈萍呢,一直被蒙在鼓里,自从发现自己怀孕,又羞又喜,父亲一动员,便去了宁波乡下分娩。一年以后,陈萍从宁波回到上海,带回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,陈局长高兴得合不拢嘴,给孩子取名叫小军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小军甜甜地进入了梦乡,望着熟睡的心肝宝贝,陈萍的泪水不断涌了上来:孩子不能没有爸爸。她多次催父亲去找小丁,总感到父亲说话吞吞吐吐,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。
这天,她下了决心,抱着小军,换了两部车子,一路打听,找到丁强生店里。真巧店里没有顾客,丁强生一个人正在摆弄一台录像机,陈萍突然来到,使丁强生大惊失色。陈萍惊喜地叫道:“小丁,这是你的亲骨肉,你的儿子,快抱抱他。”
“啊?你没有去做人流?”
丁强生一下子面色发白,“你不要找我,这件事情一年前你爸爸就和我私了了。”
“什么私了?”陈萍感到莫名其妙,面对丁强生冷酷无情的态度,她的心碎了,“哇”的一下哭了起来。陈萍的出现,丁强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。他心里隐隐作痛,猜测着:难道这个姓陈的老狐狸又来敲竹杠了?这口气实在咽不下。一股无名火从喉咙里冲出来,他脱口而出:“陈萍,你们又想来敲我竹杠,没门!我已经赔了你三万元青春损失费,怎么,还不够?告诉你,我姓丁的也不是好惹的,狗急了还要跳墙呢,何况是人!”
这番话对陈萍来说,犹如雷轰头顶、尖针扎心,她惊得脸变了色,瞪大眼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抱紧儿子跌跌冲冲回到家,一头倒在床上痛哭流涕。她叹自己命苦,她恨父亲糊涂,三万元,三万元,难道我就值三万元?晚上,陈局长下班回家,陈萍一见他,瞪大眼像是见到仇人那样,盯着问:“你说三万元是怎么回事?我不是商品,我不卖,你还我小丁…”陈局长知道女儿的脾气,她在火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去,只得默不作声,可他心里也流血:作孽,谁会预料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呢?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老泪纵横。
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,大概是这天小军出去吹了风,第二天就发高烧,小脸滚烫,咳嗽不止,陈萍心疼得流着眼泪,一医院,医生诊断为肺炎,说是要住院治疗。办完住院手续,走在回家的路上,陈萍又饿又冷,全身精疲力竭。这时,天空已降下夜幕,“呼呼”地刮着西北风,陈萍拖着沉重的步子,走一阵歇一阵。走过河边的一条石凳,她终于忍不住坐下来掩面痛哭:我陈萍前世不知作过什么孽,才27岁就要吃这么多苦。老天啊,你太不公平了……望着眼前汩汩流淌的河水,陈萍真像一头扎进去,一死了结,不是什么痛苦都没有了?
再说,丁强生从内心恨的是陈局长,那天把陈萍赶出店堂后,冷静下来总觉得这样对待她太过分。讲句真心话,他也是爱陈萍的,陈萍聪明肯学,通情达理,何况现在已经把孩子生了下来。一个残疾人,没有丈夫,小孩没有爸爸,叫她如何生活?孩子毕竟是自己的骨肉,所以第二天丁强生就打电话给陈萍,一直没打通,其医院了。丁强生担心陈萍有什么意外,下班后匆匆赶往陈萍家,没想到经过河边,发现石凳上有一女子,举止、神态呆乎愣怔的,一看是陈萍,心中真是不忍。丁强生正要上前,突然陈萍站了起来,跌跌冲冲就要朝河里扑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丁强生大喊一声:“陈萍,你不能跳呀!”他飞奔过去,一把拉住陈萍紧紧不放。
回到家里,两人抱头大哭一场,丁强生哭得更伤心,他一口气把自己偷税、想出国以及陈局长查税的事情全说了一遍,陈萍这才恍然大悟,当初父亲只是说请小丁当老师,想不到后面还有这么多名堂。陈萍想了想,说:“小丁,你干吗要提心吊胆地做人?你还是干脆来个主动坦白,主动纳税,主动写检讨,争取政府从宽处理。这种事到头来总是瞒不过的,税款不够,你给父亲的三万元可以充数了,我自己也还有一万元存款,全给你。”
陈萍说得真诚坦然,丁强生觉得句句在理,他心里很激动,一下子抱住陈萍,喃喃道:“陈萍,我听你的话,这辈子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,还有我们的儿子。”
第二天一早,陈萍和丁强生就携带款子和“检查”来到税务部门,陈局长的铁算盘暴露无遗,他泪流满面,痛悔万分。但法律是无情的,经司法机关调查,检察院终于受理了这起特殊的案件。